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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艺评论丨评电视剧《天下长河》:类型有突围,却仍输了一口气 -


讲述康熙擢选落第举子陈潢(陈天一)与地方大员靳辅治理黄河之功,电视剧《天下长河》的热播首先应归功于历史剧的魅力与厚重。不过,该剧的高口碑并不仅仅依赖其历史背景与叙事流畅,更多是其类型的突围,以及突围后带来的体例创新、题材融合与选角鲜明。这些都让该剧亦庄亦谐,集历史与传奇于一身,三线并行,内外呼应,朝野之上书历史,重臣之间显戏谑,治河之责重个人英雄主义。类型突围更重要的意义是实现了“后宫消费降级”,一扫之前清廷剧里重宫斗轻朝政、多爽文少正史的风气。

然而,《天下长河》本身就像一部“自我寓言”,打磨好剧就像治理黄河,不能有盲区。与《康熙王朝》《天下粮仓》等相比,该剧虽然有类型突围,却没有实现视角突围,仍然沿袭了以往历史剧的帝王视角。再和历史剧的另一经典《大明王朝1566》相对照,《天下长河》就显得过于黑白分明、忠奸必现,历史该有的波涛诡谲与波澜壮阔并未展开,对一些封建悖论的展现与思辨也基本浮光掠影。思想高度上的不到位让整剧就是差了那么一口气,在很多处只能依靠强硬煽情,或简单矛盾对立,最终缺少命运与历史的双重启示录。


类型突围:在历史与传奇之间找到精致的平衡

正如其“历史传奇剧”的自我定位,《天下长河》在历史与传奇之间找到了精致的平衡。它并没有从惯常的王朝史或帝王功上入手,而是巧妙选取康熙年间的“治黄”为主题,为主线,为精神大义,其本身就像一幅舆图,如同片头曲中徐徐展开的河道长卷,历史感极强。“黄河之水天上来”,该剧裹挟了帝王、群臣、民间能人、河工等角色,展现清朝科考、吏治、水利、民俗、缉私、公案,再辅以平三藩、收台湾、开漕运这些国之重事,让人更感受其视野与雄心。这点上,更像是写史中纪传体+编年体的融合,体例上已先声夺人,不落窠臼。

正因抓住“治黄”的主题命脉,《天下长河》才在题材与选角上都有所突破。于题材,它融合正史与传奇,亦庄亦谐,时而参照史书,时而发挥想象,基调上更像是“王朝三部曲”《康熙王朝》《雍正王朝》《乾隆王朝》和《戏说乾隆》的混搭。与之前剧作基本囿于宫廷“国史馆的真相”不同,也并非千篇一律依靠搭建的清宫内景,《天下长河》剧如其名,把天下——黄淮运河、江南各地、乡村僻壤都一一纳入到镜头里,户外戏精彩纷呈,就像那黄河九曲十八弯,处处见神州特色。当靳辅、陈潢率队抵黄河源头勘察,一行人在冰河上激动呐喊,陈潢感慨:“史载唐朝贞观年间,大将李靖、侯君集、李道宗曾到过这里……达柏海上,望积石山,览观河源。现在,我们也来了。”万里冰封下的黄河峡谷实拍,此情此景,已从王朝循环中摆脱,有天地苍凉永在之意。

该剧题材上的历史传奇性很大程度上来自精心安排的三线并行,庙堂、朝野、江湖相互呼应。庙堂之上,康熙试图掌控清初大历史,起初还有孝庄皇太后的暗中辅佐和安排,孝庄病逝后就凸显康熙的野心勃勃,权术更是炉火纯青;重臣之间,则刻意与正史一板一眼、雄心伟略保持距离,用明珠和索额图一对活宝的相互戏谑,彼此不伤及根本的小动作来逗乐,插科打诨,拆台斗嘴都是一幕幕令人捧腹的闹剧,活脱脱《铁齿铜牙纪晓岚》中和珅与纪晓岚的再现;治水之责,陈潢、靳辅乃两股清流,民间治水的艰辛困顿,尤其是各种矛盾纠结无解又必须解的局面,反衬了两人殚精竭虑,力挽狂澜。庙堂代表正史,群臣夹杂戏说,但着眼点却在草莽大才,尤其“河伯投胎”的陈潢,熟读治河韬略,堪比大禹、李冰,直追前明潘季驯治黄之雄心,“此身此命,愿毕于黄河”,完全符合传奇人物特征——神话叙事,世俗回归,又光环附体。

2010年前后,以《甄嬛传》《步步惊心》《宫》《延禧攻略》等为代表的女性剧占据宫廷剧C位,历史题材“阴盛阳衰”便成为常态,动不动就开挂、逆袭,观众在“爽文体”之后很快审美疲劳。《天下长河》恰恰做的是“后宫消费降级”——没有一众佳丽,杜绝宫斗;砍掉太监、丫鬟、小主、侍卫等,剪除枝枝蔓蔓的滥情戏。在此基础上,选用角色都是缜密严实,强调精神气质契合,挤掉“鲜肉颜值”的水分。导演张挺承认,“剧组在挑选饰演历史人物的演员的时候的确会参考画像。不仅康熙和孝庄皇太后的选角参考了真实历史人物的画像,剧中索额图、徐乾学等角色选演员的时候也是如此”。拿捏到位的罗晋演康熙、冲劲尹昉饰陈潢、老辣黄志忠扮靳辅、梁冠华、公磊一胖一瘦分饰索额图与明珠以及奚美娟的孝庄,一整套角色都合情合理合身份,确保类型的突围成功。


尤输一口气:帝王视角的局限

类型突围、剧情上乘,且抓对了“治黄”的核心——民本,但主创却采用了帝王视角。很多观众都赞剧中刻画了一个“最有书生气”“平易可亲”的康熙,这种错觉会掩盖封建王侯的专横跋扈、刚愎自用和帝王权术。这也导致该剧更多依赖“清官情结”“民间英雄”,情感上过于黑白分明、忠奸必现,历史人物该有的复杂矛盾付之阙如。徐乾学、高士奇、陈潢三个知识分子、新科文人作对比,以前两位官场上的阿谀奉承不断攀爬来反衬“一根筋”的陈潢。靳辅与阿席熙俩地方主事也是一清官,一混蛋;明珠与索额图原本勾心斗角、微妙奇特的平衡也蜕化为胖瘦形象与简单互怼的喜剧冲突,封建官场上的权谋与党争多变成直筒筒的“对着干”。

《大明王朝1566》通过“官场现形记”将历史的诡谲与壮阔展露无遗,通过虚构的“改稻为桑”勾连出农商之辩、道儒之争、与外通商或抵御倭寇、开通丝路还是苦心炼丹,重重掣肘、层层利益,纠葛难分。相比之下,《天下长河》少有突出民间百姓的“群像”“群戏”,也缺乏从简单“善与恶”的人物脸谱和“好与坏”的道德评价里跳出来评价历史的勇气和胆魄。靳辅与于振甲论善恶,以骄奢淫逸的隋炀帝开通运河为例,“如果说一个人的行为,无善无恶;当时看来是恶,长久是善,那该如何?”可惜这样尖锐逼人的问题多是引用旧例,散化在谈笑间,而不像《大明王朝1566》那样直抒胸臆。于振甲不忍炸坝,保小家,淹大家,小善酿大祸。但原本“好心最终办坏事”“佞臣总是占歪理”的封建悖论最终却都通过康熙来调停解决,中间的诸多矛盾和利益冲突都一一隐去,浮光掠影,并无对“人治”的反思。

应该说,剧中对封建王朝的讽刺、揭露不是没有。明珠看到科举士子鱼贯而出贡院,并无“天下英才入吾彀中”感慨,而说“汉人就是聪明,弄出这么个玩意儿(科举制度),把天底下的读书人,治得服服帖帖的”。言犹在耳,但下一幕徐乾学如范进中举,疯疯癫癫,另一边厢却是康熙为平三藩后祸及江南“心中不忍”,钦点状元“加恩”云南士子,彰显仁慈。揭露科举与圣德恩典的并行处理大大削弱了剧作该有的批判性。

《天下长河》的切入口在历史题材剧作中殊为少有,“治黄”为民的主题一扫某些清宫剧的阴柔与陈腐。但它最终却都归于皇权下的棋子,服务于“黄河清,圣人出”的帝王功绩。历史剧从来都需要以史为鉴,关乎当下,无论如何,《天下长河》在创作上的得失都为我们看待和思考历史做出了提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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